一杯喝了十年的咖啡- 刘荒田(图)
我在旧金山一个住宅区徜徉。站在日落大道,往西看,太平洋的浪,远的如大青鱼的鳞片;近的呢,像老在沸腾的清水汤,似乎在咫尺间,只要有一轩窗,水花说不定会把帘子溅湿,其实在1公里之外。此刻是午后3点,已走了30分钟,看到的人不到一打:给车库大门油漆的亚裔女子一,跪着莳弄长满马蹄莲的前院的白种女子一,在院子前摆摊出卖扩音器、碗碟、葡萄酒架、旧衣服的白种男子一,在人行道上出售自烤曲奇小饼子的女孩二,站在车子前谈笑的青年三——作为主宰者的“人”既寥落如此,“物”便当仁不让地成为主角。
在大街上走,一门心思是把视野内的“物”组合起来。在故土,一弯新月,一丛修竹,一两座村舍,户外一张八仙桌,两个持杯的饮者,一只蹲着的狗;一个破庙,一支牙旗,一块被练武者踩得凹凹凸凸的方场,这些景致,摄进照片,意境高低姑且毋论,浑然一体是没有疑问的。然而这里,广漠而纯粹的蓝天下,移动或停着的车子,颜色五花八门的屋子,零零星星的芍药、波斯菊、薰衣草、门牌、垃圾桶、蓝色邮筒、搁在院子角落的工具,无不各自为政。不管你如何换角度,调焦距,站到第十四街的高坡动用广角镜头也好,匍匐在足球场的绿草上捕捉搬家的蚂蚁也好,都难以获得教人产生整体感的画面。从前,读不懂前卫新诗的雅人,讥笑分行的玩意是“打翻的铅字架”;眼前的实物,可算“打翻的调色盘”。
我带着如此之类的无聊想头,走进一个大商场。在“联邦快递”寄一件包裹,然后走过无一不冷清、不谐调的体育用品店、超市、邮局、成衣店、墨西哥餐馆、改衣店、果汁店——在“皮特”咖啡店前驻足。从玻璃门看进去,格局一点也没变。大柜台前三张小圆桌,靠窗一排高脚凳。三个比我老的男人,在悄悄地喝,说话。
我的口腔充满某种咖啡的味道。它的原产地,该是南美洲的哥伦比亚吧?味蕾保存着对它的鲜明记忆——电动螺丝批一般,一边旋转一边突进的力。“皮特”和“星巴克”类似,是全球连锁企业,每日供应的招牌咖啡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一曰为多数人所接受,二曰独一无二。两者的矛盾,一如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兼得不易,只能折中。即使努力偏向中庸,对我这样的非“瘾士”来说,它的冲击力仍嫌太大,好在那时不忌糖分,加进三包粗砂糖,以及奶精,才没有像喝极苦涩的双份意大利浓缩咖啡“阿克斯披拉索”一样,入口即成轻度“电击”。
说到品咖啡,如果是“咖啡精品协会”的会员,便须紧扣干香、湿香、酸度、醇厚度、余味、特别风味这6个指标,一一评鉴。至于我等普通消费者,对不起,咖啡永远是配角。在哪里喝,和谁喝,喝时聊什么,看到什么,感觉如何,从来比杯中味道重要。这一杯所以教我记了10年,是因为有同喝的人。那一次,也是春天,外面下雨,三个男人都没带雨具,只好躲在这里。专画抽象画的画家,写连续剧的剧作家和我,具体话题全忘记了,只记得满心的欣幸,在社交圈子狭窄的海外,能听内行者谈论抽象画流派、大师,电视剧制作流程、审批程序,着实难得。还记得,雨停后,檐溜嘀嗒,应和着咖啡机以蒸汽管制造奶泡沫的噪音。画家要等候进下城买菜的太太。三人坐得更久。把续杯三次到五次的纸杯子扔进垃圾桶时,已是落座三个小时以后。走进停车场,雨后的阳光,被橡树的叶子筛成丝绦。简单的一杯,放在以叱咤风云为志业的大人物身上,无关重要。我记住一杯不可能和历史有丝毫关联的咖啡,是幸运还是自嘲?
为了纪念,不,为了延续10年前的味道,我推门进去,向瘦高的店员买一杯小号咖啡。上一次给我倒咖啡的,是年方二十的女子,如今该早已从当年半工读的旧金山加州大学毕业,当上白领,也许有了两个孩子。这一杯1.80元,上一次是1.35元。没人和我对坐,只好算外卖。一边缓缓地走,一边喝。味蕾依然识别出,这一回的味道和上一回近似。这就是老字号的聪明处,总有“旧”让回头客低回。
为了向凶猛的车流表现不羁,从马路中间穿过。在一棵尤加利树下稍停,看这一带的云和树。10年前有一消遣方式——买下咖啡以后,驾车到海边,在靠涛声最近处停下,读叔本华或者萨特。让飞溅的浪花稀释过的咖啡,味道似乎不伦不类。此刻只有双脚,且沿大街走回去,兴许能从车库前卖旧物的摊档淘到什么。
风吹着不少的衣服和很少的头发。咖啡从口腔细水长流地进入,一般的苦味与香味。说来你不信,此刻从高坡下望,景致井井有条,一切都可以被归纳,成为秩序里的“统一”。刚才不是一盘散沙吗?哦,是因为——皮特咖啡在手,在口,“吹皱一池春水”,却不存在“干卿底事”的疑问。
不错,物都不曾互相依赖,然而,所有个体的独立,都服从至高无上的意志,加入庞大而无声的交响乐,它的主题是安宁。一辆劳斯莱斯古董车,被蓝色布覆盖着,停在车道上。这可是富豪的象征,却毫无霸气,风掀开三分之一的蓝布,露出车头前端的“飞翔女神”,女神的嘴巴玲珑地突出,有如鹰喙。它的邻居,是零星的三色堇。
刚才在车库前流连所见的一幕,没来得及体味,此刻悟出,它蕴藏着人间社交的密码:我随意地看摆在车道上的旧物,抚摸一张边角破损的三斗柜。小女孩向我打招呼:“先生,有什么喜欢的吗?”“正在看。”“珍妮!我叫你呢!”老太太在楼上吆喝。“听到了!”“我不早跟你说,有人来,你就按门铃吗?”“我知道,可是人家光看,没打算买,所以我不打扰你。”“那就好,谢谢。”老太太声音像破锣,好在够温柔。
呷一口,走一段。每一步都带上沧桑感怀。咖啡,不但能够喝成生猛的爱情(尤其是“一见钟情”的前奏),喝成恒久的友谊,而且可以喝成编年史,喝成自传。看,我的人生被咖啡标上里程。蓝天坦荡,地上没有云影。此外,所有的物都带上影子,如此清晰,意义被置于焦点,边缘炫目,有如焊条在延烧。就这样,走了10年,手里的一杯,依然是上一次斟出来的。是它,把我的观照提炼,纯化。
西哲谓:生命的意义,无人能予以昭示,你只能在“不知怎么一来”的状态下获致。今天,偶然性来自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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