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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咖啡馆:散落于城市中的母体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受邀坐在国贸大厦的咖啡馆里,一位法国友人正就中国电影对着我侃侃而谈——那时中国电影正在世界影坛正在形成一股汹涌的浪潮,席卷各大电影节,蔚为壮观。这位当时中年的朋友参加过法国六十年代的学生运动,即所谓的“五月风暴”,学生们呼喊着“不要战争,要X交”。这场风暴始于性的驱动,又返回到社会理论与社会运动。“我们狂热地阅读萨特的哲学,学习马尔库塞的革命思想,占领学校,跟警察作对”,他笑着说:“我们那时都是左派。”他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语言向我描述着当年的情景。我听着有些激动。

  但是那时的左派,“时至今日又都变成右派了”,他说。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游离,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溜光水滑,剃刀刮过的下巴还留着青色的印痕。也就在那天,他感叹地说:“你们中国的开放还刚刚开始,你们路边的咖啡馆太少,那时法国的萨特们就坐在咖啡馆里,谈论着他们的革命思想和存在主义。”

  我有些拘谨、窘迫。国贸咖啡馆这样一个就当时来说显得过于奢迷的环境让我手足无措。那是我第一次光临咖啡馆,意识似有些恍惚,有些置身在陌生世界的感觉。在咖啡馆的一角,有一支小型的乐队(记忆中全是老外,还有黑人)正在演奏即兴的爵士乐曲,他们摇头晃脑的陶醉的神情让我看着新鲜和好奇,那节奏在我听来亦有了些梦幻的味道了。


花神咖啡馆
花神咖啡馆,巴黎。EDOUARD BOUBAT 1953年摄

  咖啡馆在当时是一个新鲜事物,除了驻扎在国贸大厦楼下的咖啡馆,在我的印象中北京似乎只在国贸还有此一家。我记得因了囊中羞涩,居然没敢点上一杯咖啡,只是傻呆呆地坐着,浑身的不自在,直到那位法国人请我喝了一杯。入口即有苦涩之感,没觉得好喝,只有一份深隐于心的惊奇。而在此前,我只在法国的小说(巴尔扎克、司汤达?)中读到过咖啡这个名词,其于我只是一个物品的名称而已,并不具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它并不关涉我们的生活,距离我们遥不可及——我只能把它当成一个虚幻的事物,甚至其存在也是可疑的(既然小说是虚构,那么它其中的要素必然是虚幻的,对吧?)。咖啡一词对我来说是个神话符号,于当时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直到这个时刻,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喝上了咖啡,苦涩之感入喉之时,我才意识到它与我之间的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关系,并且具备了一种政治意味——一个旧有的黑暗制度在我的喉咙里宣告结束。咖啡伴随着西风,融入了我们难以想象的现实生活中。不过以我当时的收入,我还不配坐在这种迷离、奢华的咖啡馆内品尝其味香浓的咖啡。于我,它既近亦远,似梦非梦。

  今天咖啡馆多了起来,它不再会让人感到惊奇了,没人会再因为没见过咖啡馆而油然生出尴尬与惶惑。偶尔进入后要上一杯咖啡亦不再手足无措。我们已将它视为当然,视为喧嚣的城市生活中的一种必要的点缀,它代表了一种优雅与休闲,代表了一种身份的界定(你难以想象民工阶层会悠然地坐在咖啡馆内独自发呆,或谈天说地)。这种偶然诞生于莽荒、粗鄙而又野蛮年代的饮品,由于融入欧洲贵族生活而获得身份,哪怕从欧洲皇族的宫庭中,走向贵族,最后走向民间和市场,它仍不失一种身段的优雅与傲慢——它的环境与价格在悄然地拒绝着进入贫寒的生活区域。

  咖啡馆居住在闹市区,在往来无白丁的优雅环境中招展着它富有诱惑性的姿态。一个喜欢常坐在咖啡馆内的年轻人可以被视为“小资”,这种界定不在于此人的穿着打扮,而在于他(或她)以这样一种生活方式示人。九十年代初的我,坐在目色迷离的咖啡馆内会深感惶惑与尴尬,正是因为我那时根本不属于这个阶层。更何况在当时的中国,这个阶层才刚刚开始形成,其中皆非凡人。我超前地进入了这样一个不属于我的氛围与环境,以致坐立不安。

  在过去,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巴黎,咖啡馆孕育了一批思想者的思想,它甚至成为了多个伟大的传奇的一部分(比如花神咖啡馆与萨特、海明威与Le Select),我们渴望在那个年代亦置身在那样一种氛围与环境中,亲耳聆听萨特关于存在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的演讲与讨论。当我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真的来到巴黎后,首先想到要的不是埃菲尔铁塔,不是巴黎圣母院,而是左岸的花神咖啡馆,希望在那里沾染上一些思想的余韵。

  但那个年代毕竟结束了,思想的风暴亦已远去,一如那个法国友人所论,世事变迁,当年激进的法国左派青年们逐渐衰老,已然成了今天的务实者、成了右派。在我的目力所及,咖啡馆内更多的则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曾经有一个年轻朋友,他告诉我他喜欢时常出现在咖啡馆,独自一人。不为别的,就为了回想他初恋的时光。他与当时的恋人在咖啡馆里开始了初恋——我是在咖啡馆里碰上她了,他说,脸上划过一丝向往。

  咖啡馆适合谈情说爱、轻声款语,让恋爱具备了一种优雅的品质,与咖啡的香味一道获得了味觉与视觉上的呼应。它让恋人们相对平静,可以互相沉浸在沉默中,轻声对谈亦沾染了一丝情调。默默无声,偶尔发呆,偶尔又埋下头来读书、写字的人,也许会幻想着在这里奇迹般地出现一个心仪的恋人。那种对邂逅的期待在他心里悄然蔓延。或许他还是一个写作者,渴望用文字来补偿和召唤他现实中恋情的缺席——于是他发呆,在书中寻找,在文字中寻找。而咖啡馆以它的优雅与时髦的氛围为他的想象提供了心理幻觉的保证。

  所以咖啡馆的音乐是幽雅与轻松的,如同从天际间幽幽飘来一般,悠然而抒情,它的声音不能太大,那会喧宾夺主,影响了来客的那份闲适的恬然心境;但又不能太小,那会让这个气氛显得过于的沉寂,以致让寂寞的城市人变得更加孤寞与惘然;所以它的声音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看似随意,其实透着对寂寞的城市人的抚慰。回到咖啡馆,一个孤寂的城市人回返了母亲的zi宫(那是他们潜意识中所渴望的),唯在那里,人才是安全和舒适的。母体以她巨大的一如天神般的爱意将他包裹在其中,给他滋润和爱抚,只有在那里,他的焦虑、寂寞迷惘与孤独是多余的——而这一切均是缘自于爱与关怀的缺席。

  作者:王斌,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评论家、编剧。编剧策划过电影:《活着》、《有话好好说》《我的父亲母亲》《千里走单骑》《英雄》《霍元甲》等,出版小说《遇》《味道》《六六年》及散文与长篇报告文学《活着-张艺谋》《思想的钟摆》《逆风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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